雨,冰冷刺骨,像无数根钢针扎在沈阿福**的脚踝上。
烂泥吸住了她那双破得只剩个底子的草鞋,每拔一步,都带着刺耳的“噗嗤”声,
仿佛大地也在嫌恶地挽留这个不祥之物。雨点砸在脸上,模糊了视线,
却无法模糊那些刻在骨头里的咒骂。“滚!天杀的灾星!再靠近村子一步,打断你的腿!
”“瘟神!都是你招来的祸!今年的收成全完了!”“烧死她!绑上祭台烧死她最干净!
”一根沾满泥浆的烂菜梆子“啪”地砸在她额角,黏腻冰冷。她踉跄了一下,没敢回头,
只是把身上那件打满补丁、早已湿透的单衣裹得更紧了些。背上,
被麻绳粗糙勒过的地方**辣地疼,那是被强行从家里拖出来时留下的印记。
爹娘的脸在雨幕里模糊不清,只剩下两张写满恐惧和厌弃、迅速扭开的面孔。
他们甚至没敢多看被推搡出门的女儿一眼,仿佛多看一眼,
那盘踞在茅草屋顶的蝗灾阴云就会重新扑下来。她记得更早的时候,
村东头王婶家新起的瓦房,青灰色的瓦片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。她只是好奇地凑近,
想摸摸那光滑的瓦面,指尖还没触到,就听见头顶“咔嚓”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。接着,
是稀里哗啦瓦片砸落的暴雨,和婶子撕心裂肺的哭嚎。那一天,王婶看她的眼神,
像淬了毒的刀子。还有那年大旱,赤地千里,田里的裂缝能吞下人的拳头。
她饿得实在受不了,偷偷溜到村外唯一还没完全干涸的野塘边,想舀点浑浊的水喝。
刚蹲下去,手指还没碰到水面,脚下一滑,“噗通”栽了进去。
冰凉污浊的水呛进喉咙的瞬间,她听见远处传来老村长惊恐的叫声:“水!水没了!
塘底裂了!”等她湿淋淋、咳得撕心裂肺地爬上岸,
那野塘真的只剩下一片干涸龟裂的烂泥底,几条小鱼在泥里徒劳地蹦跶。所有的目光,
饥饿的、绝望的、疯狂的,都钉在她身上,像要把她钉进那泥里。现在,这些目光又追来了,
隔着冰冷的雨幕,带着比雨水更寒的恶意。她不敢停,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,
像一只被猎人驱赶的小兽。村子被远远抛在身后,咒骂声也被雨声吞没。
力气一点点从冰冷的四肢百骸抽走,眼前阵阵发黑。不知跑了多久,
一座荒废的山神庙的黑黢黢轮廓,终于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显现出来。
残破的门板歪斜地挂在一根朽烂的门轴上,像一张豁了牙的嘴,朝她洞开着。庙里,
只有死寂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、混合着尘土、朽木和蝙蝠粪便的陈腐气味。
沈阿福几乎是扑进去的,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,疼得她眼前一黑。
她蜷缩在神龛下方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,神像早已没了脑袋,只剩下半截泥塑的身躯,
沉默地俯视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。庙顶破了好几个大洞,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,
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,敲击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。冷。深入骨髓的冷。
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,像一层冰壳。她把自己蜷缩得更紧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
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,攥紧了她的胃。她摸索着怀里,
指尖触到一枚冰凉坚硬的东西——一枚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开元通宝,
不知是哪个好心人还是嫌晦气的人远远扔在她脚边的。这是她唯一的财产。
昏沉和冰冷像两股无形的绳索,紧紧缠绕着她,一点点把她拖向黑暗的深渊。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,庙门外,传来了脚步声。不是一个人。是三个。
脚步踩在泥泞里,发出沉重而拖沓的声响,伴随着某种……金属拖曳刮过地面的刺耳噪音,
还有一阵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。这声音穿透风雨和庙宇的寂静,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,
蛮横地扎进沈阿福几乎冻僵的神经里。她猛地一个激灵,残余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,
瞬间攫住了心脏,让她本能地往神龛更黑暗的角落拼命缩去,
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那布满蛛网的泥墙里。破庙那扇歪斜、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的门板,
被人从外面“哐当”一声推开,撞在腐朽的门框上,又无力地弹回来,发出垂死般的**。
三个人影裹挟着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雨水、尘土、汗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药苦涩气息,
涌了进来。庙内本就昏暗的光线,被他们高大的身影彻底吞噬。当先一人,身形瘦削而颀长,
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挺立的青竹。
他穿着一件曾经质地精良、如今却洗得发白、遍布磨损的靛蓝色旧袍。
袍子的下摆和袖口溅满了泥点,湿漉漉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过于清晰的骨骼轮廓。
他的脸很白,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、缺乏血色的苍白,下颌线条清晰得有些锋利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,即使在破庙的昏昧里,也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
里面没有寻常流民的惶惑或麻木,只有一种被世事反复磋磨后沉淀下来的、近乎冰冷的倦怠。
他手里提着一个同样破旧、边角磨损严重的藤编书箱,
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、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仪态。沈阿福后来才知道,
这位是前朝的昭王,李昭。紧随其后的,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。他的存在感如同山岳,
几乎填塞了庙门。一件宽大粗糙的灰褐色麻布斗篷从头罩到脚,
雨水正顺着斗篷的褶皱不断淌下,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水。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,
只露出线条冷硬、布满风霜刻痕的下半张脸,紧抿的嘴唇像一道深刻的裂谷。
他背上斜斜地缚着一个用陈旧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,形状笔直而沉重。
最让人心悸的是他拖在身后的东西——一把巨大的、没有剑鞘的长剑。剑身黯淡无光,
布满细微的划痕,剑刃却异常宽阔,足有成年男子一掌宽,厚背无锋,与其说是剑,
不如说更像一块沉重的铁尺。剑柄粗糙,缠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麻绳。
这把重剑的剑尖拖在地上,随着他的移动,
在庙内潮湿的泥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、蜿蜒的沟壑,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、沉闷的刮擦声。
他是荆墨,一个不会说话的剑圣。最后一个跌撞进来的,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。
他一边剧烈地咳嗽,一边狼狈地拍打着身上湿透的、同样打着补丁的短褐。
他的咳嗽声很特别,短促、密集,带着一种肺腑被掏空般的空洞回响,咳得他不得不弓起背,
扶着旁边同样湿漉漉的墙壁喘息。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脸倒是比前两人干净些,
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蜡黄,眼窝下有浓重的青影。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雨水打湿,
黏在额角和脖颈上。他腰间挂着一个瘪瘪的、颜色可疑的布袋,
还有一个用细绳拴着的、磨得油亮的葫芦。少年抬起头,目光飞快地在破庙里扫了一圈,
那双因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、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好奇,
以及深藏其后的疲惫和某种……认命般的疏离。他叫云灼。“咳咳……嘶!这鬼天气!
”云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声音因为咳嗽而有些沙哑,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活力,
“李叔,老荆,这破庙还行,好歹能避避这催命的雨。”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,
肆无忌惮地在庙里逡巡,
很快就精准地锁定了神龛下那个极力蜷缩、试图融入阴影的小小身影。“哟呵!
”云灼的眉毛夸张地挑了起来,蜡黄的脸上露出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奇,
完全无视了沈阿福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,“这儿还藏着个活物?小家伙,躲猫猫呢?
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响亮,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穿透力。
沈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,把自己蜷缩得更紧,恨不得变成神龛角落里的一团灰尘。
一直沉默的李昭,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也终于落在了沈阿福身上。他的目光没有云灼的跳脱,
却更加锐利,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审视,
缓缓扫过她褴褛单薄的衣衫、沾满污泥的赤脚、额角被烂菜梆子砸出的红痕,
还有那双盛满了惊惶绝望、如同受惊幼鹿般的眼睛。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
那沉静如水的眸子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——一丝了然,一丝疲惫,
或许还有一丝……同病相怜的苦涩?“云灼,小声些。”李昭开口了,声音不高,
低沉而平缓,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,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投入死水,
瞬间压过了庙外哗哗的雨声和云灼的咳嗽,“别吓着她。”荆墨的动作最为直接。
他没有看沈阿福,只是拖着那把沉重无锋的巨剑,
走到庙堂中央一块相对干燥、远离滴水的地方。他无声地卸下背上的油布包裹,
解开灰褐色的斗篷,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、却异常整洁的粗布劲装。斗篷被他用力一抖,
水珠四溅,然后利落地铺在地上。接着,他竟将那把沉甸甸的巨剑,
小心翼翼地横放在了斗篷之上,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。做完这一切,
他才在铺开的斗篷边缘盘膝坐下,背脊挺直如松,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。
他微微侧过头,兜帽下阴影覆盖的半张脸,似乎朝着沈阿福的方向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,
无声地传递出一种笨拙的、却异常清晰的信号:这里安全。云灼撇了撇嘴,也找了个角落,
挨着李昭放下他那瘪瘪的布袋和葫芦。他从布袋里摸索了一会儿,
竟掏出几块硬邦邦、看不出原貌的黑色饼子。他掰下一小块,犹豫了一下,
远远地朝沈阿福的方向递了递,脸上努力挤出个算是“和善”的笑容,
尽管配上他那蜡黄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,这笑容实在有点瘆人:“喂,小灾星,饿不饿?
啃一口?保证……咳…咳…咳……噎不死人!”“灾星”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,
狠狠扎进沈阿福的耳朵里。她猛地一颤,惊恐地抬起眼,
死死盯住云灼手中那块黑乎乎的东西,仿佛那不是食物,而是毒药。李昭无声地叹了口气,
那叹息轻得几乎融化在雨声里。他伸手,轻轻按下了云灼举着饼子的胳膊,
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。他从自己那个破旧的藤编书箱里,
拿出一个同样破旧、却洗得很干净的粗布小包裹。解开包裹,
里面是几块颜色浅淡、边缘整齐、看起来干净得多的麦饼。他取出一块,
没有像云灼那样直接递过去,而是轻轻放在地上,然后用手,缓慢而清晰地推着它,
沿着粗糙不平的地面,一点一点地,朝沈阿福蜷缩的角落滑过去。
饼子最终停在距离沈阿福脚尖还有一尺多远的地方。李昭收回了手,目光平静地看向她,
没有催促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等待。庙外,雨势丝毫未减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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